他們之間時間流動的很慢,即使知道這是股錯覺,蘭斯還是露出了不耐煩撐著頭靠在桌邊,冷冷盯著雁夜在畫本上快速移動的手。他正在描繪這棟屋子的內部,就在替蘭斯畫完肖像畫之後徵得了根本沒有表態的沉默同意,屋內擺設說起來並沒有特別之處,蘭斯內心這麼想,可是眼前的人還是靜靜畫出了作品,這點讓蘭斯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要畫這種再平常不過的東西?」這打破沉默的聲音讓雁夜回頭看蘭斯一眼後又將焦點轉回紙上,他聳聳肩說:「我不知道你平常的定義在哪。」,繪製完成而停下手中畫筆,雁夜轉回身面對著蘭斯,伸出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蘭斯,你覺得我很普通嗎?」
這個問題考倒蘭斯了,從雁夜堅定的眼神看來這個問題一定得認真回答,深吸口氣後他回答:「嗯,很平常。你是個普通人。」,他看著雁夜哼口氣,又把問題丟回。
「那麼你呢?」
「我?我……」他陷入短暫思緒之中,不是不知道怎麼回答,自己是怎麼區別雁夜和自己的,那麼反向思考不就得了?只是這個答案一直在心中反覆出現又被自己給壓抑下去,是他最後否認自己是野獸的意識。

「我是野獸,和你這個普通人是不一樣的……」

蘭斯不自覺低下頭的舉動和回答在雁夜看來十分生氣,他沒去多想自己和蘭斯身型落差就一把揪起對方衣領並大聲吼道:「是野獸又怎麼了,差在哪裡?我跟你哪裡不一樣?」。雁夜其實沒有真的生氣,只是內心有很強烈的想法想要告訴對方,一時情感傾瀉才會做出有些衝動的舉動,他首先對蘭斯道歉,接著說:「我不覺得我跟你有很大的差異,蘭斯。」,對方搖搖頭直說:「我們是不一樣的。」

「就只是因為那對角嗎?」


「就只是?你說就只是?」換蘭斯生氣了,眼前這個甚麼都不懂的旅人竟然將自己一直以來的痛苦講得一派輕鬆?自己為了這對角而有多少負面的經歷,忍受多少刺耳咒罵、詛咒,他就輕鬆說個「就只是」,根本就無法體會這種難堪還跑來說教,蘭斯第一次有了想把人撕碎的衝動。
因為這對角被隔絕之外。
因為這對角忍受著孤獨。
因為這對角才遭受到如今還不能化解的誤會。
如果這一切就只是這樣,那麼一直以來自己到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我認為……」一句話打岔了思緒。

「我認為能夠溝通,所以我們沒有差別。」雁夜靜靜說著這番話後拿出畫本毫不猶豫的撕了兩張白紙,將它們分別捲起成兩個圓錐形狀,然後雙手握著紙捲放在額頭兩旁說:「難道要這樣你才肯跟我說話嗎?」,雁夜看向仍在生氣的蘭斯,期望他能明白自己所想要表達的事情,但他還是皺起眉頭否認著。

「愚蠢至極,那不一樣。」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區別?」
「你不懂。」
「對,我是不懂,因為我不懂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痛苦,蘭斯。」
「……」

蘭斯最後逃避了這個問題,他推開椅子就往外頭走去,也不管雁夜在後頭不斷喊著自己的名字,一逕走入後方森林隱沒身影,對於有人戳破自己頑固的癥結點充滿焦慮與恐懼,當自己已經選擇孤獨之後才有這麼個人出現,他不想面對。

***

接近月亮升起時蘭斯才回到住處,在那裡還有人在等著他──雁夜沒有放棄,在蘭斯離去之後有些懊惱的收拾起畫具,不斷煩惱是不是自己說話太過分,畢竟對方是個可能幾十年、幾百年跟人缺乏溝通的傢伙,會堅持己見也不是甚麼奇怪的事情,只是這樣強硬區別自己跟他人實在太奇怪了。


他出生在商人世家,不算富有但也有相當的資產在,從小和兄長接受父親嚴厲教育,被迫學習很多原本就不怎麼願意的事情,其中就包含被叫去港口監督著奴隸們工作,深深體會所謂的區別就是從這裡來的。

商人要在城裡販售物品自然會由船隻進口貨物,而這些貨物就需要有人來搬運,自父親那得來的說法是,馬車還需要雇個懂的駕駛的人以及餵養馬匹,這些錢還不如去雇用那些有一餐沒一餐的奴隸,況且他們只需要極少的薪資也不需要供給食物,是多方便的東西。
雁夜覺得不舒服,他覺得自己跟那些人同樣有手有腳沒有太大的差別,可是父親稱自己為人,那些奴隸就只是東西、物品,雖說他還是受了這樣的教育直到成年,可是內心強烈拒絕這種區別的想法一點也沒減少。到要繼承家業之時,他跟父親大吵了一架後離家,開始沒有目的地的旅行,就像現在這樣。
他一點也不感到後悔,相反還慶幸自己逃出那個家,這一切沒有半個奴隸受益,當然也沒有半句感謝,雁夜還沒有能力去改變這一切,說穿了只能算是逃避而已,他並不否認這點。

所以當雁夜聽見蘭斯的堅持時,像是回憶起跟父親之間的爭論,於是就……。



在屋外升起火的雁夜靠著樹幹,他決定等到對方回來要先道歉,之後就依照自己的堅持離開這裡。
其實蘭斯說的也對,比起對方自己的經歷過淺,什麼痛苦的根本不瞭解就劈哩啪啦講了一堆,除了失禮加上自大放肆之外講不出任何詞彙足以形容自己了,換作是自己聽到村民的那些話,一定會很難過的吧?
一般人就算背負著痛苦,隨歲月侵蝕擁著悔恨也會死去,依照蘭斯的情況,時間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痛苦只會逐年累積,永遠不停歇。


「抱歉,蘭斯。」
雁夜對剛回來的蘭斯這麼說著:「是我不懂,我太過份了……」,聽見道歉蘭斯連一聲也沒吭,直接在營火旁坐下,正巧雁夜此刻站起,他揹上行李拿起畫箱,感覺對方還在生氣就沒有說甚麼道別之詞,轉身踏出步伐,想趕快離開以免尷尬。

「雁夜。」
這時,蘭斯出聲叫住,名字主人應聲回頭,一顆蘋果被拋擲到自己面前,他順手將其接住後聽見蘭斯說了句:「天亮再走吧,晚上趕路會遇到沒辦法溝通的野獸。」,這句話重音全放在「沒辦法溝通」五個字,雁夜忍不住笑了出來,他笑蘭斯的彆扭也笑剛才的凝重氣氛,更開心的在於對方有聽進那些話。
蘭斯不知道雁夜笑的其他理由,惱羞的直叫對方別笑了,講幾次仍阻止不了就憤恨的吃著從森林摘回的果子,直到雁夜停止笑聲後兩人才繼續對談。

「為什麼會想來這裡?那些人沒跟你說這裡的事情嗎?」
「嗯?」
「我……殺了人之類的。」
「有啊。」
「那又是……為什麼?你不怕死嗎?萬一我殺了你。」
「你跟那孩子講同樣的話……」雁夜咬一口蘋果,幾聲輕脆咀嚼嚥下肚,說:「不過我,寧願死於好奇心,後悔才是最可怕的東西……。」,眼神帶有幾絲感觸盯著燃燒中的營火。
要是那時沒有反對父親、沒有離開家裡、沒有踏上旅程,可能不會很快察覺到,但在將來的將來,擁著無法改變的後悔嚥下淚水,後悔的可怕實在無法想像。

「雁夜,我收回前言,你不是普通人,你很奇怪。」
「這樣正好,我才能跟你說話。」
「唔。」蘭斯感受一股莫名害燥,止住話繼續吃起食物。



稍晚,外頭響起狼嚎,雁夜忍不住丟出句句關於這裡的好奇,蘭斯不耐煩解釋著;這一帶在夜間偶有群狼聚集狩獵,稍遠的村莊還不要緊,狼群不會跑到那麼遠的地方,但在這裡就很危險,嘴硬要晚上趕路的旅人多半隔天早上只剩下衣物能夠辨識身份了,所以才會要雁夜至少待到天亮再離開,他這個長久住在森林邊境的人非常清楚那些狼兇狠的程度,只要聽見狼嚎,就算被喻為野獸的自己也不見得能安穩的入睡。
「今晚你就睡裡面吧,我在外面看著。」蘭斯對雁夜說著,順便交代了一下寢室的位置,但對方直搖頭答道:「又不是女人,沒必要這樣。」,這番話馬上被蘭斯回絕。

「狼群很危險,你應付不來。」
「你一個很危險,至少兩個人……」
「雁夜。」他話還沒說完就被蘭斯搭住雙肩喚了名,看得出對方的認真,他知道蘭斯是好意要保護自己,絕不是頑固著差別,於是放棄辯解點點頭,走進屋內前雁夜回頭看了蘭斯一眼,沐浴在月光之下的他的身影,此刻籠罩有別剛才的憂愁,看來對方隱藏著更深一層的心鎖,沒人瞭解。

「蘭斯,我覺得還是兩個人會比較好。」
在雁夜沒關上門前這是留給蘭斯今晚的最後一句話,這讓蘭斯反覆思考話中含意,再加上現在的視線方向全放在門縫上,為什麼兩個人會比較好?一直得不出答案的他始終沒有去體會雁夜特地留給自己的那份關心,他仍然沒有推開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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